四五岁时，我住所街。当时母亲租的门面，楼下开理发店，楼上有一个较为宽敞的单间。老高是楼上邻居，在楼下以卖报为生。据了解，他曾有一个老伴，但走的早，有一个儿子在外地发展，很少来看他，除此之外没什么亲朋好友，常年一个人住。印象中，老高约莫六七十岁。母亲总纠正我，让我喊“高爷爷”，可是我还是喊“老高”，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老高却不计较，总笑呵呵地望着我。时间一长，妈妈不再纠正，我便叫得更自在了。老高身子长，个子高，他的腿像两根竹竿做的，又直又挺。胳膊就更不用说，简直是“皮包骨”，瘦得吓人。他的脸要比身上更黑些，是长年在毒日底下晒的。他爱笑，一笑，那黑乎乎的脸皮便拧成一团，像一块褶皱的布。老高的工作台很简单，一张深棕色木制的破旧桌子，桌角磨得又黑又亮，桌腿没了棱角，成深褐色。桌上摆着不同的报纸，报纸相互挨着，显得十分紧凑，在边缘的报纸还露出点头，偶尔轻微地晃动，怕是稍不留神便会被其他报纸挤下去。还有两三个笨重的石块儿压在报纸上，防止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被不时刮来的风拐走。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桌上还配有一个精致小抽屉，像是破败不堪的岛屿上仅存的一间温馨小屋。这个小抽屉刚好可以放下老高的钱盒，像是为它量身定做似的。他的钱盒是人们通常装饭菜的铁制饭盒，一拿出来就“叮叮咣咣”地响，里面装着许多一角硬币，还有些五角硬币，只有几个一元硬币，硬币互相挤着，把下面的纸币压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海盗船中刚劫获的宝藏。有深棕色的五元、蓝绿色的两元纸币等等，充满着年代感以及陈旧的记忆，这些纸币现已淘汰，但在当时它们可是老高最宝贝的东西，毕竟这零零碎碎的硬币和几张纸币便可以换来不少热腾腾的米饭或是香喷喷的包子。放假回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视和帮老高卖报纸。老高很信任我，有时他要上楼做饭或者出去有事时，总能将他的小摊子完全托付于我，还把钱盒交给我掌管。那时，跟我一样大的小孩手上有两三块一元硬币就可以称得上“富人”了，管理这笔“巨款”使高兴不已，同时，我也知道这个“小金库”对老高很重要，断不敢大意。我接过钱盒，满满的使命感，小心谨慎地将钱盒放进去，把抽屉仔细地关严实了，生怕漏出一点小缝，小手不时地在抽屉把上摸两下，或打开一个小缝偷偷看两眼再紧紧关上，总担心钱盒会不见。老高常坐的这把椅子跟桌子是配套的，也是深棕色，但有些磨损。椅子上有个软软塌塌的小垫子，记不清什么颜色了，只记得坐上去很舒服，像坐在一大块松软的棉花上，既踏实又温暖。可椅子太高，我坐下去时，头只能看到抽屉，想看清楚桌上的报纸，只能站着或者跪着。后来老高给我端了个塑料做的高板凳，我坐上去刚好，而且双手可以轻轻搭在桌子上，自在又乐呵。我期待有人来买报纸，有时我大声吆喝，街上的行人会不时地望向我，偶尔过来一两个，但只要有人来，我就很开心。有一次，一个中年男子听见吆喝声过来买报，他饶有兴趣地看向我，问道：“小姑娘，报纸怎么卖？”我自信而熟练地想他介绍道：“南京晨报、现代快报、金陵晚报、扬子晚报一律5毛，其他报纸和杂志1元。”他笑着看着我说：“帮我拿份扬子晚报！”“好嘞。”我精神饱满地进入工作状态，推开桌上的小石块，迅速找到扬子晚报，轻轻的从中抽出一份，报纸很光滑，有着浓重的油墨气味，随后那男子递给我一块钱，我接过硬币，小心翼翼地推开抽屉，打开钱盒，仔仔细细地取出五个一毛硬币，反复数了两遍才把钱递给他。这时老高刚好从楼上下来，那人看到老高便笑着说：“小妮子蛮机灵，是你孙女不？”“是隔壁家的小女娃，是我孙女就好咯！”老高黝黑的脸又笑得皱皱的，眼睛里泛着点光，像夜色中湖水中不断泛起地波纹，被薄薄的一层雾霭笼罩着。有一次，老高病了，几天没来，摊子空着，街道比以往冷清些。我和爸爸去隔壁看老高，他家门前是一条跟楼梯一样长的走道，走道上放着一摞又一摞的报纸，这让原本又宽又窄的走道变得更狭小，行走时不经意就会碰到报纸。爸爸一手提苹果，一手牵着我，横着穿过走道，来到老高家。他家实在是太小了，我爸刚好能站进去，我只能探半个身子进去，吃力地向里面观望。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四四方方十分矮小的破柜子，柜子紧贴着门边，床靠门不到一米的距离，整体看上去非常紧凑。虽说只住老高一人，但也显得十分拥挤不堪。老高躺在床上，本就瘦弱，这一病倒徒增不少憔悴。老高看见我来，他是很高兴的，吃力地从床上坐起，使劲冲我笑，那皮肤又黑又干，皱起来像干枯的土地上长满的细细裂纹，他从兜里掏出几块糖，颤颤巍巍地将手伸了过来，示意让我拿着吃，爸爸替我接过来，他一直盯着那糖，直到爸爸送到我的手里，他才心安。后来我搬家了，所街几年后面临拆迁，如今的所街早已不是从前的光景，冰冷的大楼里丝毫没有往日那种陈旧的烟火气。时代在不断向前，曾经的岁月被不断的掩盖，古老的房屋住在老一辈人的心里，跟着他们一起变老，一起埋葬在坟墓里，静静地睡去。十几年后的一天，老高在我的梦中出现过一次，具体什么事情我已忘记，只是醒来后迫切地想知道老高的现状，一早便从老爸口中得知，老高几年前就死了，不知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老高在我的记忆里远走越远，许多琐事都渐渐模糊不清，只是每当想起那黑压压的消瘦脸庞冲我不断笑时，心里多少还是会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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